可能是所處位置的關係,占地七萬一千多平方公尺的二二八和平公園,或許是全臺諸多公園中,最能呈現時代鑿痕、歷史刻跡的一座,甚至演變成為古蹟收容所及政治角力場,而對於我這一代的中老年男人來說,它更是我們少年時期被諄諄告誡,夜裡不得單獨前往的禁地,除非打算在白先勇的《孽子》裡軋上一角。
清領時期,這一帶本是未曾開發的荒地,到了光緒十四年(1888年),劉銘傳才闢建規制宏大的大天后宮,位置在今臺灣博物館南側。根據李乾朗教授的復原圖,大天后宮若還存在,應與臺博館背靠背而涵蓋圓形的龍池。
日本殖民政府自1899年起,在大天后宮之南著手營造歐洲風格的公園,第一階段完成於1908年,因晚於圓山公園,故俗稱新公園,這名稱沿續了數十年。1913年起動工興建兒玉暨後藤紀念館,並拆除大天后宮,1915年紀念館落成,連同大天后宮遺址一併納入新公園的範疇內。
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,認為其一是旅臺日商訂製敬獻,另一則來自北海道。仔細打量,察覺二牛雖大小相仿,色澤與模樣略有差異,或許後說較為可信。
館前牆邊展示舊時代臺灣民間使用的石器。
公園西北角,亦即襄陽路與懷寧街口,陳列著臺灣第一號與第九號蒸汽火車頭。靠西側的是臺灣第一部蒸汽火車騰雲號,由德國廠製造於1887年,劉銘傳在該年購入,次年起開始行駛於臺北與基隆之間,至1924年退役。靠東首的第九號雖然在臺服役期間為1901至1925年,卻早在1871年即於英國出廠,先在日本奔馳,再南渡來臺,乃臺灣最古老的蒸汽火車。
臺博館正南有個日晷儀,表面已出現一道南北縱貫的大裂痕。
日晷儀東南的臺北廣播電臺放送亭設置於1934年,好讓買不起收音機的民眾得以收聽廣播,原意在宣傳教化,但當日本戰敗投降時,播放了昭和天皇宣讀終戰詔書,也在二二八事件爆發當日下午,由占領廣播電臺的民眾藉此發出控訴。
通過龍池與中國式亭閣水榭之間,前方即是二二八紀念碑。因新公園跟二二八事件沾上一丁點關係,1996年在當時臺北市長陳水扁的主導下,更名為二二八和平公園,並在公園內約莫中心點設置紀念碑,日據時代該處原是擺放民政長官後藤新平的塑像。
次年紀念碑文才鐫上,文末所稱「互助以愛,相待以誠,化仇恨於無形,肇和平於永恆」,對照臺灣現況,備覺諷刺。
此紀念碑的用料與設計具有許多象徵意義,請恕我出言無狀,其造型有些近似陽具,隱含著根深柢固、揮之不去的父權思想,而父權與威權往往是相互為用的,此外呈現多個尖角,彷彿隨時要扎人一般,代表各族群的正立方體各據一方,積不相容,這要如何「化仇恨於無形,肇和平於永恆」呢?
二二八事件確該紀念,若是由我設計,我會挖個大坑,悼念者或投一朵鮮花,或拋一張紙片,或撒一掌泥土,或扔一顆石頭,雖說傷痛無法撫平,教訓不應遺忘,然而待大坑填平日,也是該捐棄怨恨時,接著在原大坑處栽花種樹,以嘉惠後人,這概念接近反紀念碑主義(anti-monumentalism)。
二二八紀念碑之西,即懷寧街方向,有座露天音樂臺。根據老照片,可知這音樂臺已改頭換面多次,最早是座小涼亭,座位環繞四周,1935年因應臺灣博覽會,改為目前格局,但現今粗糙的水泥音樂臺是戰後重建的,遮醜用的彩繪讓人聯想起人行道上的變電箱和垃圾焚化爐的煙囪,安全帽式的設計倒是可以減少臺上表演者遭受日晒雨淋,並非全然一無是處。
音樂臺南側的急公好義坊立於光緒十四年(1888年),以表彰臺北第三富的四品封典同知銜貢生洪騰雲捐建考棚,使得北臺灣考生不必遠赴臺南應考,巧的是同年開駛的臺灣第一號火車名為騰雲號,不知是否跟此公有關。急公好義坊原本位於石坊街,即今衡陽路,1905年因拓寬道路而遷移至此。
牌坊前的一對小石獅屬於牌坊的一部分,以達到阻隔、保護、裝飾的作用,牌坊後的幾根矮柱應是圍欄,橫杆已經不存。較大的石獅據說拆遷自臺北府衙,卻有細心網友比對舊照後發現不符,推測可能是大天后宮遺存,而母石獅也張著口,看來這並非李梅樹的創舉(請參見〈三角湧出李梅樹〉)。
緊鄰急公好義坊的福德宮香火頗盛,但棚架搭得太過突出,難免影響到百年古蹟的觀瞻,大家好像全都習以為常。
某網友認為此馬應非僅供小朋友騎乘玩耍的凡物,仔細觀瞧,果然在側腹發現櫻花紋路,再經數名熱心網友考諸文獻,對照舊圖,推測可能來自護國神社(在今圓山忠烈祠),其探索精神著實令人感佩,正也說明臺灣處處寶藏,步步學問,而高手往往藏於民間。
走過兒童遊戲場朝東行,左側的和平鐘是國際獅子會在1998年捐贈的,自然是呼應新改名的二二八和平公園,日據時代此處豎著兒玉源太郎的銅像。移走銅像應該鼓掌,再弄個銅鐘來,不免令人搖頭,難道真能因此帶來和平嗎?製作與裝設和平鐘的費用,不如拿去救助貧困。
二二八紀念館起初是建於1930年的臺北放送局,為臺灣第一個廣播電臺,二戰後改稱臺灣廣播公司,1997年以二二八紀念館的面目重新面世,入內得購票。我個人認為當初二二八紀念館應另選他址(南海路上其實另有一座),這裡則成立廣播博物館。
繞回公園路捷運1號出口這側,本來平平無奇,沒甚麼好敘述的,但幾個月後重訪,發現原先在凱達格蘭大道人行道上長期抗議的原住民遭驅離後,轉移到這邊。
往北,歐洲風格公園裡赫然冒出一整片中國式亭閣水榭,不禁喟然嘆曰:「嗟爾遠道之人,胡為乎來哉?」此因退守臺灣的國民政府為了彰顯本身乃中華正統,藉著大肆構築中國式建物來自我陶醉,新公園也未能倖免於難,1960年代蓋了一閣四亭,奇的是還搞了西式噴水池。並非中國式建築不美,然而此種行徑,簡直等同在生就血盆大口的茱莉亞.羅伯茲臉上硬安上劉玉玲的丹鳳眼,卻又染了一頭金髮,縱稱不上妖,卻分明是怪。
黃氏節孝坊立於光緒八年(1882年),以表彰自二十八歲起守寡守節達四十六年之久的王黃氏,原本位於東門內,1901年因日本人建官舍而移至新公園。
以往來這邊逛,偶爾會去衡陽路的巷子內吃搶鍋麵,麵倒是其次,主因窄巷很有些意思。
今天無意再次前往,一來另有行程,須抓緊時間,再者去那得經過重慶南路,看了難過。要知道閱讀力象徵軟性國力,據說以色列人平均每人每年購買超過十本書,臺灣人不到兩本,扣除升學求職、減肥美容、養生保健、投資理財、八卦寫真等等,恐怕只剩半本。說到底,大部分臺灣人並不愛好知識,勉為其難讀書,為的是獲取立即的實質好處,加上網購興起,實體書店一間間關門大吉,重慶南路已從書店街變成商旅街了。此外,以色列人會在墓園放置書本,臺灣人則焚燒紙錢,後者其實也是為了得到祖先保佑,要真孝順的話,更應該燒些創業、投資的書籍給祖先,使他們得以在財務上擺脫對陽間子孫的依賴。
(續下篇)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